“师傅,一直往西边开吧。”
半小时前,我的同事小白死了,他的尸体被我丢在一块巨型广告牌下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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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我并不讨厌小白,相反,他的死让我有点难过。
如果用一种生物来形容他,我想应该是牡蛎:坚实,拧巴,有点不成气候的小才华。
小白的死和加班有关。但说真的,加班的原因不外乎两种,一是工作量太大,二是专业能力不行。我想,小白属于两者兼有。
“差不多行了”这样的话我和他说过不止一次,但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也好,下属乖乖干活,老人家领导有方,这样一来我的地位就更稳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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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这行的人有个特点,爱吐槽,爱抱团吐槽。
小白入行不久,所以身上还有一股闭嘴干活的拼劲儿。记得有一次半夜撸案子,他问了我一个可爱的问题。
“都说这行苦逼,但为什么大家就是不转行呢?”
“能吐槽的,说明还没彻底死心。得过且过呗。”
“可能他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?我就喜欢设计,每天上班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,很充实。”
“有兴趣是好事,但工作嘛,差不多行了。”
刚工作的头两年,我也和小白一样。
年轻嘛,总想一步到位,觉得把兴趣当作职业是多了不起的事。但现实是,就算是做爱做的事,让色狼当牛郎,天天干夜夜干,早晚也会吃不消。
退一步讲,在职场上每个人都是有价钱的,工作的本质,不过是贩卖时间。
想到这,我看了看身旁冰冷的小白,愧疚感油然而生。
但这不能怪我,工作而已,为了一个破案子连续通宵是他自己爱折腾,“客户不会投钱的,差不多行了”我一早提醒过他。
“你朋友怎么了。”司机突然问道。
“没什么,睡着了吧。”我没打算搭理他。
“我看他上车就没动过……”他回过头看我一眼:“死了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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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整点新闻:昨日,一名男子死于出租房内,警方怀疑是过劳所致。据称该男子生前长年单身,爱好是家里蹲和加班……”
“这年头哪行不死人?都不容易。”
司机意外的轻松,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,
“前晚在科技园载了一个,上车倒头就睡。我没多心,等到了地方才知道,好家伙,又死了……跑了一百多块啊,亏!”
确实,上班族的死亡率是越来越高了。
从去年12月份开始,同事断断续续死的死、伤的伤,能撑到开年才挂的,已经是功德圆满。
比如前两天,我就亲眼目睹斜对面的插画师阿威连吞三个鼠标,亲手把自己噎死了。
上个月出差,阿康刚进门就被客户砍死了,刚做好的报价表撒了一地。
还有被一群老干部轮番调教,当场脑暴身亡的文案同事阿崑。
他们的死都很壮烈,像小白这么悄无声息的还是头一个。
想到这里,我又忍不住难过。
这年头肯当螺丝钉的人不多了,小白是个安分的好同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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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嗨,你们是做广告的吧?”司机突然问。
我点头表示赞同。
“就知道,这个点下班的都不是人。不过老实说,我还挺羡慕你们的。”
呵呵,类似的话听多了,其实也没什么意思,这种“羡慕”不外乎几种:
“听说你们穿拖鞋裤衩上班?牛逼!”
“加班那么多,工资肯定都特别高吧?”
“你们下午才上班啊,真好命。”
当然,大部分的羡慕最后都会落到一句类似的话:“给我做张海报呗?很简单的。”
我的同事小白死了。此刻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,平时他会在我家前面的一个公交站下车,但具体住在哪个单位,我不清楚。
司机摇下车窗,点起了烟:“几年前,我开过一家广告公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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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辞职单干,和老同学合伙开的公司。
“当时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,每天都在琢磨怎么玩创意,怎么搞点大新闻,怎样才能在圈子里一炮而红。公司人少,但我们很坚挺……”
听到这里,我大概已经猜到了结局。
这一行,类似的故事太多了。每年都有不少扬言要转行、转型的创意人,做着做着又回去了,客户是老样子,出品也是老样子……“活下去才是硬道理”最后他们都会这样解释。
“后来呢?”我随口一问。
“撑了大概一年半的时候吧,合伙人挂了。他临终前丢下一句话:老子干不动了。”
司机说着,随手点起第二根烟,
“其实我有想过,为什么这行的人都死得那么早?
“加班累死的,吃饼撑死的,被客户怼死的,让供应商气死的,给后浪拍死的,还有被居民楼里的办公室丑死的……”
“所以你自尽了?”我忍不住打趣。
“不不……我跳甲方了。现在想念加班的时候就出来兜兜风,顺便接个单,也挺好的。”
路口红灯,几个穿西装的小年轻从旁边的K房走出来,估计喝多了,最后一个还扶着电线杆吐。
“你是活过来了。只可惜,以前都白折腾了。”我说。
“也不是。”司机笑了笑,
“以前仗着年轻嘛,总爱跟自己较劲,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不成气候的小才能。现在明白了,当俗人也挺好的。”
都说这一行升职加薪靠跳槽,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大家都习惯了混吃等死。
那些天天吐槽要辞职、转行的人,年底复年底,三月又三月,始终就没动过身。
我呢,又是为了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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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现在不是流行迷茫么,其实就是一群活不明白的人在瞎拧巴。”
绿灯亮了,司机又开始滔滔不绝,
“但其实,他们比谁都清楚。
“他们迷茫,是因为不想面对现实;他们丧,是因为不敢努力。
“只要不逼自己一把,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差劲。”
听着听着,我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。
刚毕业那年,我实习的公司有个神秘的大牛。大牛获奖无数但行踪诡秘,很少和我们开会。
有一次凌晨加班,我正抱着电脑苦恼,突然身后有人问了一句:“你在做海报?”
我回头一看,居然是传说中的大牛:“嗯……不过还没处理好,总觉得哪里怪怪的。”
他听完转身走了,过了几分钟,回来递本书给我:“拿去看吧,这可是我的创意秘籍哟。”
“好好干,你的作品很有灵气。”临走前他又补了一句。
……
不知不觉,五年过去了。
大牛还是大牛,我还是我,书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。
司机看我没反应,特意停顿了一下,然后看着后视镜里的我说,“半吊子最憋屈了,你说是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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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路空空荡荡,车子在夜色里继续穿行。
“前面掉头是吧?”司机问。
我往前望去,不远处有座高架桥,桥上有一块巨型的户外广告牌。上面放的是我们前阵子竞标的一个项目。
当时客户的需求改了几轮,方案前前后后也调了十几版。为了这个提案,小白连续通宵了一星期,把我大半瓶的咖啡豆都喝光了。
可惜,案子最终还是没有拿下来。
“怎么走?”司机又问。
“一直往西边开吧。”我指着广告牌说。
五点三十分,我把小白的尸体丢在一块巨型广告牌下面。
他已经死了,但我知道,另一个小白正在醒来。